晚潮|春从花上去风过竹间清

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

在许多人眼里,杭城的仲春和晚春分隔,几乎没什么感觉。乌龟潭的晚樱凋谢了,杜鹃花依然滋润明艳之至,时序虽然早已过了春分,没有了青春隐约的气息,也没有极似清新的处子的皮肤。道路旁高大的银杏树已飘出了缕缕绿叶,迎风而立的黄山栾,枝梢上也长出姗姗来迟的嫩叶,却遗忘了一二个深褐色的果,致使树干还透着清寒萧索的枯寂。反正,月季花已开得真真切切了,游人也常常来光顾,蝴蝶是否来踩过点,我可记不真切了。但眼前仿佛看见开在西湖边的那些花丛,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着他们嗡嗡地闹着。不知他们是真的喜欢这胭脂一样红艳的花,还是逢场作戏。

许多年前读鲁迅的散文,总忘不了他那缓缓道来平静中凝含冷峻的笔法。早上在河道边漫走,我模仿着他老人家的口气,将眼前的晚春景色临摹了一遍。实际上,晚春的风里,飘散着许多以前没怎么感觉的温馨气息。表面上从葱绿到深绿转换的江南秀色,还是藏着许多可人之处的。假如鲁迅能看到如今的杭城晚春,又将会是另一番感慨吧。

漫天飞舞的柳絮过去以后,樟树花开始飘飘洒洒了,细细碎碎米黄的樟树花倒不会让人过敏,可是一树高大威岸的樟花,在晚春里开得这么有气场,却是我以前从未好好关注过的。在我的印象中,它像是一位长年沉默的敦厚长者,并且是偏男性化的草木形象呀!你能想象平常正襟危坐的老人,突然来个时尚的秀发披肩秀气逼人吗?在微风中涌动的一绺绺的樟花波涛,是晚春里非常动人的诗章。我常常看得入迷,一次次打樟树下经过,能清楚地闻到淡黄的樟花有一股幽香,那是纤纤草木和成年樟树的混合体。

已在几十天前开过花的玉兰树,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刚刚卸下了沉甸甸的花朵,像许许多多的产妇一样,开始为自己坐月子滋补身子了,淅沥沥的春雨中,一片片嫩绿拼命地疯长,经过了好几个星期的调理,又变得新叶纷飞绿意葱茏了,特别是早上光线透亮的时候,从下仰望,那一片片伸向河道里如小孩巴掌一般大的嫩叶,分明透着一股傲娇之气,谁能认出这是刚刚从月子中心回来不久的年轻妈妈呢?明明一树繁花大家争着美拍,如今再从这里走过,许多人已完全无视了,开过花的树在大家眼里就会重新变得“脸盲”。

晨光熹微的湘湖,空旷无人,光影碎了一地。我将车停在狮子山下的停车场,沿着杨堤一路走到对岸的湖山船埠。这里山色空蒙,湖水揉翠,跨湖桥博物馆卧波饮漾,气势如虹。湖畔玉婵花影,芳草鲜美,白鹭翱翔,少有人踪。偶尔遇一二个好摄之友,背着相机,穿梭于树荫下,寻寻觅觅,对着湖上林林总总的小孤屿,想留下自己心仪的瞬间。那边的点点孤洲与游人近在咫尺,却隔着汪汪湖水,成了世外桃源,是鸟雀自由自在的天堂,早晨光线柔软,特别容易拍到鸟儿欢腾的场景。

悬浮于千顷碧波之中的小洲,绿树茂密,芦草遍地,每一个枝梢头似乎都栖息着各种各样欢唱的小鸟。它们时而盘旋于水天之间,时而振翅嬉闹“男奔女逐”。要抓拍如此鲜活生动的镜头,考验着耐心,也淬炼着构思。快乐着鸟雀们的快乐,好像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的喧嚣纷扰,没有那么多的精明盘算,即使不能在天空划出精美的弧度,就翩翩自若落在翠绿丛中,享受溶溶水波,享受清风呢喃,这样就很不错。

金鸡菊开成了一片隐秘的角落,没有人观赏,金鸡菊照样黄得很坦荡,开得很尽兴。我一边观赏着这一方花田,一湾玉婵,耳听着啾鸣的鸟雀晨会,捕捉着湖光之上的那丝丝缕缕的喜悦。当眼角的余光落到几簇黄色的迎春花时,不禁有点感慨,寒风料峭时最早和梅花牵引着我们入春的迎春花,差不多被人遗忘了整整一个春天,直到晚春,她们居然还兀自在蓝天下粲笑着。

春光里被人遗忘的不只是迎春花,还有无处不在的红枫。秋冬之交她们以一团团熊熊的枫火点亮了杭城每一条熙熙攘攘的赏枫小道。春天的杭城值得奔赴的东西实在多得不行,谁会去专门注意红枫呢?我从早春到仲春,一路追着灼灼其华的枫叶,观赏了西湖边红枫中的满天霞光,留意了木绣球花影后的隐隐红云,也集积了许多张月季与红枫交织、深红出娇红的壮观。湘湖上的红枫无疑是看得最多的,春雨浸润后的尖尖叶子,充满了青春的张力。不知为何,看着她们振翅欲飞的样子,我总会想起这几句歌:“我想要飞 ,哪怕那翅膀会折断;我想要飞, 无论那路途多遥远……”

在河边漫走,我第一次见到了正念叨着的桐花。桥下的这一株开着黄花的树,满树从头到脚都是小花,那桐花黄里有白,一簇有十几枝花,密密麻麻。走近细看,既不像柚子花,又不像石楠花,泛着幽幽的馨香,没有柚子花那么馥郁,味道挺好闻。用形色查了下,原来这就是桐花。站在河畔的桐花,如同思亲的少女,春风十里望眼欲穿。这第一次认识,决不能怠慢了孤寂的它。我从不同角度连拍了十几张河畔的桐花照。

桐花的对面就是月季花和杜鹃花,她们联袂开在新塘河畔,给纯净碧绿的河道增添了欢欣。后来我发现江干体育馆那一头也有一株桐花树,它们如两个很负责任的门卫,孤零零守护在晚春里,以自己的方式热烈着,月季花的鲜艳夺目明显压过了它的明黄碎花,它们并不气馁,只是专心致志地在春风里沉醉。好几只蜜蜂嗡嗡作响,看来它们倒是挺喜欢这桐花芳香的。我本想拍一张文静秀气的桐花特写,点测光的时候,还是将桐花拍成了月季花的陪衬背景,料想一贯低调寡淡的桐花该不会嗔怪吧?

晚春里也有不少小配角,比桐花更小众,更被人鄙视,比如像一只只风扇一样的白色春飞蓬,比如一身紫气东来的林荫老鼠草,得俯下身去才能看清她们的娇柔模样。在城内一个小公园里,一眼就瞥见了紫色的一大片小花景,都是这种花。起初还以为是鲁冰花,没有分明的棱角,只是毛茸茸像小刺猬,密密麻麻,抱成一团,构成这个花园的视角中心。与它搭配组合的也是紫色的马鞭草,深紫和浅紫,间着无处不在的嫩绿草丛,勾勒出碎石小径,香气幽幽地飘着。微缩版的普罗旺斯薰衣草花海就这么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发现自己,除了正儿八经地打量春光下的“花旦名角”,也越来越懂得欣赏这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配角们,它们也是春光的一部分呀!

过了郁金香花季之后的太子湾,犹如油画一般的光影。没有了万人争睹的娇花,太子湾差不多素面朝天不事粉黛,一张张墨绿翠碧的水影里,依然能照得出暗暗欢喜的内心。重点在于,六七点钟的公园好像专属于你,横竖穿插随你任性,水光山色画里遨游。总算深深体味到:“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的涵意。快乐并不是钱的堆积,关键在于合适的时间抵达合适的地方,心花就会怒放。

晚春里草木葳蕤,杭城不少地方又变成绿野仙踪。再一次驱车来到青山湖寻觅,七点多钟的森林里,晨曦闪烁,鸭儿刚起,在木质栈道上转了两圈,穿梭在静谧水上森林中,每一棵绿油油的参天大树好像被我抚摸了n次,那落在林中的斑驳光影是我轻轻的吟哦。当皮划艇缓缓从林间经过的时候,仿佛时光变得异常缱绻浓稠了,那一张张轻松愉悦的笑脸多么动人呀!

“春从花上去,风过竹间清”,春深迟暮,绿肥红瘦,树荫下仍有不经意间的柔美。晚春里的杭城视角没那么鲜艳夺目了,有点春意阑珊的味道。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盛宴渐合,转身依依惜别的时候,实在不忍说再见。我想起王阳明和他的朋友到山间春游的陈年往事。一位朋友指着山岩中的花树问:“先生认为天下没有心外之物,比如这株花树,它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又有何干?”先生说:“你未观赏这树上的花时,此花与你的心同样寂静。你来欣赏这树上的花时,此花颜色就显现出来。由此可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花开花落,春度春归。我看见了杭城晚春里的那些草木,那些花鸟,那些山水的春光,他们也应该看见了我。相识于春风,相望于江湖,方为晚春真性情。万物皆源于内心,什么的心境,就有什么样的春色。没有比“相遇”和“怜惜”更深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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